三、左耳听歌,右耳听歌
“钟非,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
我仰起脸,认真地问。
他墨色的眼眸转过来,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渐渐被这种高深莫测的神情惹恼,偏过头,却轻轻地笑起来,鼻根微微的酸涩,我紧紧地抿住嘴,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经带了莫名其妙的欢快。
“呵,这么多年没你消息,还以为你这家伙也赶潮流穿越了呢,哈……对了,你应该是工作了吧?也晋级到工薪阶级了……现在的年龄还能收到压岁钱么?今年冬天……唔……真是冷……”
在他喷吐着的白雾里我断断续续地说话,但他似乎没有搭话的意思,于是我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经喃喃着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种感觉,我只在寻求陌生人帮助时得到过体验。
是的,我希望他说些什么,随便什么都好,只要帮我,别让我不知所措显得蠢笨,就这样就好。
他不是陌生人,我看着他闲闲地站在面前一语不发,心里却渐渐不确定起来,不确定他是不是钟非,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说话,记忆里那张脸变得更加模糊,我突然觉得无力。
我扯扯嘴边的围巾,被呼吸浸润得微湿的地方凉凉的贴上来,眼底热热的,像初三晨跑完一样,又冷又热,只想趴在课桌上装死。
我胡乱转着脑袋寻找言言,眼睛却失了焦距一样怎么都看不到那个刚刚还满世界乱窜追打肥猫的身影。察觉到钟非正在研究我的神情,我越发地焦急起来。
“张鸿言你个兔崽子……”话刚出口,我就知道我又要被人笑话了。果不其然,三秒钟的寂静之后,耳边传来压抑的笑声和掩饰的轻咳。
我突然心灰意懒起来,仿佛没交作业又被老师拆穿蹩脚的掩饰,心虚,难过,委屈,各种负面情绪不管因由一股脑地涌上来。
“言言……言言?我走了哦,太冷了,下次再来找你玩。”摸出手机胡乱看一眼,然后抬头望向那个正欲开口的人,“呵呵,老妈催我回家了,那个……钟非,我……那个,下次有机会聊吧,恩……再见了。”
说完,无心理会两人的反应,我垂着眼快步向前走去。身后传来言言生动的呼喊。但是……并无男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两年的学生会经历,我以为自己也开始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挥洒自如,可是遇到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我却从始至终都在出糗——好吧,是多年不见的暗恋对象,可也是个过去时不是么?
耳边零星响起鞭炮的爆炸声,不时有小孩儿尖叫着从身旁呼啸而过,我安静地目送他们追打着跑远,触目所及都是火红的对联灯笼。眼镜又罩上一层白雾,我越走越慢,视野里渐渐一片空茫,影影绰绰什么也辨别不出。我抬手一把扯下嘴边的围巾,深吸口气然后用力地呼出去,潜意识里希望借由呼吸把胸腔里积聚着的什么也一并呼出。清冷的空气进入肺部,我缩了缩脖子。
我停下脚步,摘下眼镜用袖口慢慢抹去水汽,镜片上留下一道道细微的水痕,怎么也擦不干净,我顿了顿,挑挑眉然后戴上眼镜,视野里马上出现阳光折射后的微弱彩色。
摸出mp3,隔着手套笨拙地开机、戴上耳机、调大声音,耳边瞬间只剩鲜明的节奏。
“……扰乱我的收听
都是你的声音
害我的耳朵不安静
扰乱我的旅行
都是你的声音
害我的脚步不安静……”
手指在手套里轻轻打着拍子,我抬起下巴笑笑,照惯例把心底乱七八糟的感觉划拉到一旁。
七八个穿得像个小熊的小屁孩儿火车头一样冲过来,我紧张地站住,手贴在身体两旁一动不敢动,可还是有一个不开眼的瞄准了似的一头撞过来。臭小子一把抱住我的腿才稳住,我下意识地弯腰扶住他的小肩膀,心道穿得像熊还好没有熊的力道,不然倒下两个出丑只会是我一个。
小家伙舞着双手把我因为弯腰垂在他耳朵边的围巾挥开,然后抬头冲我咧开小嘴儿给出个大大的笑容,冻得红扑扑的小脸上眼睛亮晶晶的。看到自己映在小家伙墨玉一样的瞳仁里,我也忍不住笑了。扶正小家伙后他冲我身后说了句什么,然后火烧屁股一样追了过去。我侧身看他圆乎乎的身体转进一个商店,想起小时候也跟他们一样跑得如刚被放开的小狗。
耳边传来永邦的声音,我记得是那首《转瞬为风》。
认真地辨别着歌词,只觉今天每听一首歌心里便沉闷一分,想起刚刚钟非似笑非笑的样子,不由扯起嘴角给了自己一个自嘲的笑,然而不待嘴角放下来,我便顺着左肩突如其来的力道向右踉跄着倒去,直到肩膀撞上人才堪堪稳住。
又是七八个小孩儿乱七八糟地跑过去,其中一个回过头来冲我咧开嘴笑,墨玉一样的眼睛,小熊似的身体各自碰撞着……我张张嘴,没说出什么。
肩膀还抵着人,道歉的话却在望进一双眼睛时卡在半空忘了说出来。
“……我的梦
还停格在很美的征兆
那一幕
时光被风吹拂……”
永邦的声音不受打扰地依然在耳边徘徊,眼前钟非前所未有地接近,他微湿的刘海在额前荡着,嘴巴一张一合,白色的气体在我眼前氤氲开来,喷到脸上由温热变清凉。他眉头微微皱了下,我不解地慢慢眨眼,下一秒只觉左耳一凉,嘈杂的声响便灌了进来,只听他说:“走路开那么大音量做什么?不知道危险么?”
我怔怔地答声“哦”,心思还停留在那句“我才发现是你偷走我的光年”的歌词。钟非顿了顿,突然笑着说,“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容易走神?”
我张张嘴,一句话便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你不还跟以前一样不管多冷都不穿棉服。”
“啊……没办法,总觉得穿着棉服像只冬眠的熊。”说完瞟了我一眼。
我低头看看全副武装的自己,哑口无言。我发誓我从那一眼里看出了挪揄。
右肩一轻,我才发现刚刚一直抵着的是钟非的胸膛。他稍稍退开,寒意慢慢涌上来,我垂下眼睛,再抬头时看到他慢悠悠往前踱步。我吐出口气,像声轻轻的叹息。
“那帮小家伙一会儿还会跑过来,你确定要停在那里等他们?”
我看着他的背影,听到这话忙不迭跟上去。
右前方的身影突然停下来,我疑惑地也跟着顿下脚步。他却是看也不看我地径自拾起我垂在一边的耳机塞进自己耳朵然后继续走,从容地像是顺手拾起片废纸——也没忘了顺便拽上提供耳机的我。
我抿抿嘴,提醒自己嘴角不要扬得太明显。
“不安静。”身边的人突如其来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啊?……哦,哦。对,是B.A.D的《不安静》。……你也知道?”
“恩。”
……
“这首是什么?”
“《转瞬为风》”,想想又补上一句,“永邦的。”
……
“就两首?”
“……这个文件夹里就两首。”说完便扯着线把p3拽出口袋,给钟同学换了个文件夹。
“这哪国语言啊?”
我仔细听了听,回答老师提问一样谨慎地道:“泰语。”
“名字。”
“《我们是情侣吗》”
“……恩?”
“《我们是情侣吗》,……four mod的。”
然后,我听到的是轻舒口气的声音么?
清凉的空气迎面扑来,若有若无地掺杂着硝烟的味道,身边这个人,是我年少时初识愁滋味的因由,他安静地走着,清冷的身影和天气很相称,和那年梦里的情景,一摸一样——除了左耳多一个耳机,身边多一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