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节
不用去感觉,我自己都能清楚的看到手在键盘上颤抖。“没出息……”,我暗骂了一声,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对着电脑,继续调整着医嘱。
好在这个病人症状很典型,诊断也很明确,从系统里导出慢阻肺的成套医嘱,也不需要特殊改动了。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挨个再核对了一遍,还是不怎么放心。幸好这个时候小君拿着心电图回来了。
“师姐,我把心电图做好了。但是还没找他们签字……”
“怎么了?他们不愿意签吗?”这种老病号住院已经住得非常习惯了,是很好沟通的。
“不是,我不知道怎么交待病情……”小君有点懊恼的回道。
前人总结得很好,医学不仅仅是一门科学,更是一门人学。面对科学,我们可以死磕书,面对人学,我们只能在临床中不断锻炼。“没事儿,你把病例牌先放这儿吧。先过来看看这个病人的医嘱。”
我站起来,示意刘君坐下,我躬身站在她背后,以避免她看出我的异样。“嗯,你看,来了新病人,我们要先在长期医嘱上开护理、饮食、留陪伴……”
“大概就是这样,开好医嘱后自己再看一遍,没什么问题就点保存。” 我快速给刘君讲了一遍医嘱的开法,顺便把医嘱再次核对,放心地按下“保存”。护士那里的电脑会立刻接受到医嘱信息,她们再次核对后该发送给药房的就点击发送,然后由工人到药房取药;该抽血的就打印条码,抽好血后把条码贴在抽血管上,再由工人送去检验科化验。
该面对始终要面对,我不能总是站在原地。再说,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我对于他,也不过就是一个老同学而已。
我收起那一丝落寞,给自己打了打气,“小君,走吧,我们一起去找病人签字。”
“好,师姐。”小君跟在我后面,我拿着病例牌,走出办公室。
“其实每个病人来住院的时候,他们对医院都是陌生的。你找他们签字的时候,完全不需要紧张。”我为了安抚自己的紧张,努力放慢语速对刘君讲着我实习的时候老师对我讲过的话:“病人是很值得同情的,交代病情的时候耐心一点、温和一点,把他们当家人一样,就算你是实习生也没什么好怕的。”
我很感激对我说这番话的老师,她是我遇到过的最受病人喜欢的老师之一。当时我对她说:“老师,怎么办,我觉得我对着病人的时候好紧张。”然后她就对我说了这些话,让我印象深刻。
当然,不是每一个医生都能做到“把病人当家人”的。更何况就算对着你的亲人,你也会有脾气不好的时候。至少,在我变得麻木之前,我要把这些话再转述给我带的实习生。
说话的功夫,已经到了加9床床旁,护士正在给老大爷抽血。老太太和姜宏都两眼盯在那根正要扎进血管的针上。
我呼出一口气,暗自庆幸,还好当初没像相原琴子一样学护理,而是跟着入江直树当了医生。否则我现在肯定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拿着针发抖的。
再摸一摸口罩,我咳了一下,“姜国庆的家属”,他们把注意力转向我,“入院有一些手续需要签字,你们谁替老大爷签一下。”
“签什么字儿?”他问。我垂着眼,盯着已经翻开的病例牌看,还是能感觉到姜宏看向我。
“每个住院病人都要签的一些手续。我会给你们讲的。”我看向老太太,侧身尽量让自己背对姜宏,“老太太应该比较清楚,每次住院都是要签的。还是老太太来签吧。”我把病例牌递给老太太看,“这个是‘住院委托书’,也就是病人委托一个家属在病人住院期间当他的监护人,住院期间照看他、了解他的病情、替他办手续、替他签字。”
“我来签吧。”姜宏把病例牌和笔都拿了过去。“签哪?”
“你是患者的……?”我不得不看向他。
“他是我爷爷。”
“哦,签这儿。”我看着他签下字,原来他现在是这么写自己的名字了呀。“嗯,对,然后在这里填一下关系:‘祖孙’。”
《侵权责任法》告诉我们,签委托书的时候,首先应该让患者的配偶签;配偶无法签署的情况下,由父母或者子女签;然后依次才是祖孙、兄弟姐妹、其他亲属。
但是患者刚入院,家属一般都是很焦虑的,让家属签一堆字儿已经很考验他们的耐性了,不能理解的家属还会说你们医生就是想推卸责任。这个时候还要指定他们这个人签,或者那个人签,那就是在考验我们医生的沟通能力了。
所以,在我们内科来说,病人不需要做手术,病情又不危重的情况下,二、三级家属要是主动要求代替一级家属签字儿,我们还是会认同的。再者,我们科室的老年病人居多,他们的配偶大多也不能算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了,所以一般还是让他们的子女签字。
现在子女显然不在,由孙子签字也是可以的。更何况,我实在不愿这个时候跟姜宏争论个什么。
我简单的说了一下病情,把该告知的告知了,“老爷子这次病情也不算重,但是你们也知道,天气不好或者是受凉后就容易反复……”,然后让他把其他“沟通书”、“告知书”什么的也都签好后,把病例牌拿回,说道:“嗯,就这样吧。等会儿就能输液了,老爷子。”
“好,谢谢医生。”老太太说。
我转身和小君一起回了办公室,呼,舒了一口气,还好,专业素养还是在的,总算HOLD住了场子,没有紧张得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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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师姐,我现在做什么。”我对着电脑,写着新病人的入院病历,手已经不抖了,只是还是忍不住失落,忍不住走神。我想再次痛哭一场,为这么多年傻得冒泡的自己……
“师姐?”
“哦,不好意思。我写得太专注了,没听到。嗯,我想想。”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我甩开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在草稿纸上写一下新病人的现病史吧,先练练。我写好了以后你再跟我的对对。”
“好。”刘君坐在我旁边写起来。
“师姐……”
“嗯?”我快速敲打着键盘,希望能早点写完早点到值班室睡。
“师姐,我不知道新病人以前的病史。”
“哦。他以前在我们科住过,上次的病历还存在电脑里。我也就没从头问,你再去问问吧。”
“嗯,好的,那我去了。”
我没有再回应她,专心盯着屏幕,手像弹琴一样有节奏的敲打着键盘。
当我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以为她又回来了,“这么快就问好了?”
“程医生,你感冒了吗?你的实习生都没戴口罩,你为什么对着电脑都还戴着?”
我震惊地转头看向门口,他就那么嬉皮笑脸的站在那儿,看着我。
“男人婆,你不要告诉我你没认出我,刚刚我可是当着你的面签下的字儿。”
我觉得我的思考能力已经没了,从头到脚都在发麻,尤其是我的那颗小心脏。我知道我的唇齿在颤抖着问“你怎么认出我的?”,可是我又觉得那更像是别人在说话。
“男人婆,你怎么还是笨得那么让人伤心。你的胸牌上不仅贴着你的'本尊',还清清楚楚写着'程芊羽'三个字。”
我,我,我低头看向胸牌,挫败得想挠墙!程芊羽,你这个笨蛋!你傻啊!你脑袋被门挤了啊!你还那么*****的戴口罩!
OH!我想从9楼跳下去……
但是,在我跳下去之前,这个死猴子还在那儿笑话我呢。
“哈哈哈,啊,哈哈哈。哦~!是你啊,姜宏。”我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刚刚没仔细看你签的名字”,我讪笑着取下口罩,输人不能输阵,“哇,你变了好多啊,我真的没认出来!”
“嗯,我爷爷麻烦你照顾了。”刚刚还嬉皮笑脸的人,一下次又唬着一张脸,严肃起来。
我有点不能适应,缓缓收起假笑。刚刚是不是嘴张得太开了?所以显得假了?我也很认真地道:“没问题啊。”
“那能不能帮忙把我爷爷转进病房里?你知道的,过道太挤了。”
我就知道。“暂时还是没办法,现在正床住满了,我也不能把原来的病人赶出来。”面对这样的要求,无论是不是熟人,只有这一个答案,“我只能说我尽量。”
“我知道。麻烦你了。我先过去了。”
“嗯,拜拜。”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然后继续转回头,看着屏幕,慢慢敲着病历。
他,何曾对我如此客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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