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间心上玉簟寒
——评沈璎璎《逝雪》之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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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一支笔，不去描摹那女子绝色的面容，只稍稍几痕淡墨，浅浅勾勒出一个灰荒的影，笔端攒簇，拥着几缕血色，剩下的便是漫天宣纸本初的白，墨色洇染，黑白分明，而那影便隐没于黑白的边界，只一瞬回眸的姿态，仍是隔着濛濛烟水，彼此看不分明。
初秋的季节，读逝雪。
故事从崆峒山后的白雪中来，蘸着一泓冰蓝，无端冻透魂灵。于是那支笔，便以此皎皎白雪为纸，以满腔爱恨为墨，肆意的泼洒开去。灯花烬里，冷月华下，浮华渐次剥落，字里行间的清幽孤寂逐渐凝结成优昙花的魂魄，冰雪中出生的婴孩，在溯流的回忆中重新降临人世，颜歌颜歌，千般颜色泼墨成歌，终究只是凋谢成一身珠灰颜色。
初遇时便见雪，那女孩儿从母亲的血泊中出生，少年小心的抱着她，脉上红线兀自纠缠，再遇时仍是雪，那女孩儿小鹿般灵巧的走过，长发披散踏雪无痕，于是少年笑了，轻轻问道：“你是——小歌？”温润一句，自冰雪之间空洞回响，于是那懵懂的女孩子，就如此踏入了尘世。
其实这尘世走到头，她也不过只是个孩子。
此一生悬孤灯照亮，前半生若空山雪影，皎皎然的苍白失血，而她兀自踏雪无痕，玲珑足尖踩过宣纸，仍是一袭白，白的足以耀花双眼。她抬起头看他，而他尔雅一笑，于是就跟着他走了，不曾后悔。一个人孤零零的空山，只听得见白雪落下的声音与不曾存在的跫音，只看得见漫天不见瑕疵的皎洁与夜晚冰冷的月华，生命本初的寂静与皎洁，不通人情的孩子，一无所知的纤尘不染，只是，纵然她的魂魄再冰冷，也会在不经意间将自己冻伤。
化生池惊鸿宫，花瓣样的小指迎着刀刃被斩断刹那，她只是微笑，从他舍弃了自己开始，那个初雪间的孩子已经死去，剩下的唯有在化生池浓腥如血的罪孽间重生的惊鸿宫主，惊才绝艳，披上一袭珠灰颜色，素手翻飞逐血而舞，月明林下美人来。
仿佛有丝缕血色渗入白雪，若笔端攒簇鲜红，静静的盛开在皎白生宣之上，璎璎的笔，是婉约的，亦是决绝的。一如梅络烟面上自残的刀伤，下手之时那份痛楚是分明知晓的，还是毫不犹豫的落刀了，落笔了，落子了，即使一念之差便是满盘离索，仍是不悔。
谁都不悔。
以冰玉去塑一个人的骨，用白雪来摹一个人的肤，以静水最深处的沉黑去画一个人的瞳，以世间最深重罪孽的血色去描绘一个人的唇。颜歌颜歌，本就是冰雪做成的孩子，玲珑剔透，细碎易折。对一份心事，小心的藏在心底，以那样谦卑的姿态，生生的熬过化生池中的千般痛楚，如蛆跗骨的罪孽，深红色脉脉渗入肌肤，她仍是不觉，编贝般的齿咬紧花瓣样的唇，缺了一指的手死死握紧，未尝见过尘世的眸子是闭阖着，抑或是固执的睁开，只想去看清这一切。桃红色药粉扑簌而下，生命中最绝望最痛楚的一抹艳色，她说，那色彩，像极了大孤山顶的云锦杜鹃花。
该怨恨么，被舍弃的痛楚，沾满鲜血的罪孽，红颜转瞬枯骨，蛰人的世界若古墓中出土的玉含，尸堆中浸没千年，吸饱了死人的血气，那伶仃的惨白里便渗入了脓血，若马蹄下碾碎的落花，总是带着脏，任是再无瑕，亦从那表面的纹理间渗出些死气与不祥来。颜歌颜歌，生命已是悄然灰败了，崆峒山后，少年如玉，踏雪无痕，再回想之时，仿佛都已是前世之事，葬在冷月孤光之间，任凭风声回响。风起青萍，只换得涟漪一霎，从未到达心底。
世间有一种爱，不曾开口，不能开口，只是浅浅的心事，被那个孱弱的孩子藏在心底。你无需懂得亦不必懂得，我亦从未承认过，只是刹那的心动，面上一瞬的红晕，心底淡淡的思慕，月下你抬首微笑，而我慌乱的低头，耳边听到你的轻笑声。
天地寂静，而你依旧温柔。
是足以一世沉溺的温柔。
剑名洗凡，黄损亦是太固执的人。白雪中见他一袭长衫，笑意清朗，脉上有红线纠缠不清。濯尽了凡尘，只余下了一片坦荡，如月华，若剑光，并非是雪样的白，掺入了清刚，便是满目流泻的银色。他与她的初遇，夜露坠地，姣花映雪，宣纸上一泓盈盈墨色静静洇染，轻红浅碧，惘然岁月里纯净的美好。他追上她，向她讲述着壁画上的故事，而她握紧了他的袖子，不舍不放，一世想去紧紧攒住的温度，一生想去留住的温暖，她是扑火的蛾么，仅仅是生命最初时的一星火焰，便足以燃点了漫天琉璃火，舍却全部，只为换一场短暂的缠绵。
其实亦不得算是缠绵，这两字过于缱绻而暧昧，而颜歌，只是个孩子。所求的不过是一个拥抱，一点温暖，一点冰雪之中的浅浅温度。
还是求不得。
世间本就是冰雪雕成，每个人流离半生孤身只影，前生惘惘，到回首见往者不可追，便只做云淡风轻。揽月城，揽住月华又如何，纵使长袖善舞蹈月而歌，亦不过是山间鬼魅般的存在，吸血而生的精灵，注定了此生的罪孽。颜歌颜歌，罪孽已是深入骨髓了吧，刹那芳华，凝固于琥珀的眼泪里，美丽到残忍。若那城名无揽，便只做一座月城，孤光清辉间，那孩子手肘支颊，白的面红的唇，珠灰衣下是臂上伤痕累累血色斑斑，若湘水边凝泪的竹。她在那耿耿长夜里孤单单想着自己的前世——隔着生与死的冥河，远处有落红翩翩，是未干的人血，抑或只是早夭的花朵？
璎璎惯于留白，游离于墨迹本身的颜色，于这欲言还休之间静静的洇染开来，寂静的月色浅淡的清华，浓腥的血色支离的白骨，那幅画仍是大片的空，夜静春山的空，也是水月镜花的空，匀上一方墨，待它酝酿到足以承受之时，便以狼毫小楷饱饱的蘸了，素手空悬，将那一滴墨，毫无顾忌的掷下去，溅在生宣之上，似乎还能听见尘埃之间的清响。
她眼里仍是有一场初雪纷扬。
想折一枝杜若祭你，山中人兮，总是带着几分未解世事的纯粹，颜歌颜歌，那孩子的瞳眸本就是一方新雪，一切的残忍与阴冷都不过是他人留下的脚印，她只是这样，不假思索的将一切都反射了过去，只是，即使并非出于她的本意，她仍是被这伤害刮伤了瞳。
月明林下，有血色如墨，亦有泪光似雪。
冷香幽独。
相见最后一面，她终是做出了选择。该是思索了好久了罢，或许从化生池里就已经开始，开始想自己最后的结局。幸而仍是遇到了他，即使中间已经隔着生死正邪，终于从他人口中知道了当初舍弃自己的真相，“他不是要与我同生，而是要与你共死。”浅淡一句，却刹那泪如雨下，释怀也好淡漠也罢，那场雪中的记忆重又溯流而来。于是终于可以将自己那罪孽的族人都推入地狱，终于可以与他月下生死相搏一场，终于可以倚在那云锦杜鹃树上，看花飞若雪，香气丝缕渗入衣衫，最后她终于笑了，手中的匕首从身后刺穿了自己，血液漫出来，是冻伤魂灵的冷，可是他拥紧了她，便又攒住了那温暖。
曾经认为可以沉溺一世的温暖。
从前死在血里面的孩子，又一次的死在了自己逝去的血液中，他的泪打在她脸上，而她微笑，眉梢眼角收敛了所有惨酷，宛若新雪，初临尘世的生命，稍纵即逝的欢乐，于是他终于低下头去吻她，苍白的两片唇，触及一霎便悄然融化，若伸手难以留住的韶华，若她在崆峒山后的足印，蝶梦散尽了无痕迹。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经年里，他失去的是什么。于是灌愁海上那一声嘶吼终是撕裂了云雾，是那个骄傲清朗的男子留于俗世的最后一句：
“小歌。”
何谓生，何谓死？云空未必空。
梵乐清歌回响，那一叠血雨纷飞的书页终究翻去，顿悟如何，舍尽如何？颜歌还是个孩子啊，若是他不陪她，在那阿鼻地狱里，她该会怕的吧，那样深入骨髓的冷，那样深重腥浓的血，夜夜缠绵入梦，她会怕的哭出来，如果他不在，她又能攒住谁的袖管，泪光盈盈，又有谁能为她拭干？
纵然生离，只是，不曾死别。
半生恩怨，是谁拉了谁入苦海。纵使当初，谁都不曾明白。
云烟渲染，到最后一笔，只用侧锋浅勾了一痕淡色，未尝明了，却已是一个收势。凛冽斩截，整个故事，便沉入了烟水中去，书页中的所有人，都是一身朗月清辉，一袭冰玉白色，写到了最后，那个叫颜歌的孩子，便与这漫天白雪溶为一体，仿佛她本身，即是从这冰雪之中雕琢而出，仍是不解世事的纯净，质本无瑕，皎然月下。
——空余冷香沉寂，凝于眉间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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