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京一路向北,烟花巷陌尽处,本也是一处繁华之所,只是待文帝晏驾之后,歌舞地却突然的散尽了红袖笙箫,曾经的珠箔飘灯,到头来仍是独自归去,唯剩黄昏鸟雀悲。
坐在那城门外的老妇人已完全是风烛残年了,满头华发在风中微微带起苍凉的弧度。身上穿着普通的粗布衣服,勉强算是洁净,一双手苍老的不成样子。若是伸手去握,想必都会被那粗糙的皮肤刺痛。她微微眯起一双老花的眼,就着日光倚着城门,手中执着一方绣帕,右手小心的在其间移动,似乎是在绣着什么,可是仔细看来,那穿梭的右手上,却分明什么都没有。
那绣帕上正是两朵红莲,一朵已经死去,而另一朵也已经半残,分明是割舍了一半的绣品,那大片如墨般的叶仿佛被谁生生截断,显出诡异的光洁断面。黄昏之中,那老妇人眯起眼睛打量着手中的绣品,右手仍在上下灵巧穿梭,仿佛在扯着一根谁也看不到的丝线。眸间那抹执着,居然能够生生的刺痛人的眼睛。
我便是在那个时候,来到了西京。
此行原本是先生嘱托,教我将一味药材送予城南的郑大夫,药材送到本该辞行,临走之前却突然瞥见了那妇人佝偻的身影,出于好奇停留了片刻,便看到那妇人身侧尚有一老者,小心的搀扶着她,眉梢眼角竟然是毫不掩饰的宠溺,他身形高大,想必在年轻之时也曾十分健壮,我惊诧之余,却突然听到了身旁年逾花甲的郑大夫发出了一声轻叹:“这是何苦啊。”
我好奇的望着郑大夫,睁大一双眼睛无声的询问着,他却拍拍我的发顶,捋捋那霜雪般的长须,“小姑娘家,不要这么好奇。”
我不悦的撇撇嘴,也不答话。面上的表情分明是恼了。那郑大夫看着我轻笑道:“这就生气了?”我转过头去不说话,然后听见他的笑声:“也罢,如今就告诉了你吧。”
“这个故事除了我之外,想必知道的人也不多了。”
那还是文帝时,西京之北原本有一座淡烟阁,名字起得风雅,经营的却仍是迎来送往的风月之事,朝歌夜弦,五侯七贵来此寻欢作乐的亦不在少数,千金缠头换红颜一笑,彼此间争风吃醋也是常有。一晌贪欢,雅瑟风流,不经意间回眸时,已是浪子白头,
歌女红袖。
唤作红袖的女子来时亦是这样的季节,时值深秋,有落红从枝头被骤然撕扯开去,淋淋沥沥的撒了一地,仿佛铺陈着的伤口,那清早起来的鸨母面上仍留着昨天未尝褪尽的浓妆,半倚在榻上,不经意间用细细的紫竹杆挑开了自家半阖的小轩窗,便看到那一袭人影,孤单单的站在淡烟阁前,身后落红成阵。
那便是红袖了,容貌自是极美的,每一个这样的故事里都会有这样的红颜,每一个这样的红颜身后便总有一段传奇,千年间的才子佳人,相遇之时大抵都逃不开风月情事。她来到淡烟阁,自愿为歌姬,讨了那卖身的白银,对鸨母道一声谢,便径自去了,待到黄昏之时她重新回来,眉目若蹙似悲似喜,只说是了却了心愿,从此过往之事便已是前世之事,从此便再无半分关联。
阅尽世事的鸨母微微一笑,也不多说,只是那天起,淡烟阁便多了个叫红袖的歌女,西京人大多知晓,城北红袖,清歌一曲抵万金。
郑大夫说到此便是稍稍停了,我听的兴起,便急急的奉上茶去,面上想必尽是谄媚的笑意。于是他哭笑不得,轻抿了一口茶,仍是接着说道:
“后来才知,那红袖原本也是士族之女,那年上元灯节,偕了自家丫鬟夜游灯市,却偏偏与一贫寒士子对上了眼,于是这一厢便又演出了一曲墙头马上,那红袖的家族自是不肯的,未曾想姑娘倒有着几分烈性,与家族断绝了关系之后,绝然与那士子私奔。”
我听着心中有几番唏嘘,大抵是少时心性,初初听闻这样的故事,心中总会有几番感慨的,于是接着问,“那后来怎么会?”
“哎,”郑大夫手捋着长须叹道:“天意弄人啊。”
“贫贱夫妻百事哀,那姑娘的亲族焉能忍下此等奇耻大辱,暗中给那士子使了袢子,惹上了官司,可怜他一介书生,怎么能够抵得过这牢狱之苦,没几下便屈打成招,死在了牢狱里。一具尸首从牢里拖出,身上尽是刑具痕迹,全然看不出当初的半丝风采,到此那姑娘的亲族来寻,想让红袖跟他们回去。”
“那红袖呢?”我托着腮问道。
“其实我之前已经说过了。”郑大夫道:“那姑娘对着来寻的亲族只微微一哂,将自己卖予了淡烟阁,拿回了银钱,葬了那士子。”
“哦,这样。”我低低的说道,心中总有些莫名的情绪。
“那红袖的模样生的极好,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的。本就是闺阁之中养成的千金之子,在那京中出名的淡烟阁中,亦是出类拔萃的。常有附庸风雅的纨绔子,一掷千金,只肯换得红颜一笑。
那时候走马兰台,分曹射覆,灯花烛影里浓赤红泪未及滴落便已经悄然凝固,仿佛当时女子的韶华,不知道在那月色清冷的夜里,是否会想起那些前尘旧事。
故事里有身陷风尘的佳人,便必定有温柔多情的才子。
西京自古繁华,一脉江水从城南穿过城北,鷁首徐回之间推杯换盏,亦足为一桩风流雅事,已到了初春时候,尚未褪去清寒,那南来的公子从船舷里微微抬头,便从那撑起的小轩窗里,看到一张素净的容颜,不施粉黛,目光流转间,却已经明媚了一个季节的春光。
女子看到他亦没有太多表示,只是拉下了窗去,素手清扬间,依稀看见一袖轻红。